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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第3607期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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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匠老乔

杨胜
  老乔是东边的蒋庄人,生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一看就知不同凡响。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曾经是国民党游击队的营长,但到底是什么情形,如何能在历史的大潮中生存下来,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谜。蒋庄在我们村的东北方向离我们村只有五、六里路,不属于我们大队,但他却包了我们大队近百号男人的理发任务,因此我们对他很熟,也就是说,他是我们这里的新闻人物。
  乡里人的头发一样会长长,但却不会象城里人一样去理发店理发。那样不但贵,且理发店都设在城里或镇上,费时间,一来一去哪里耗得起。于是就有了老乔这样包村的理发匠。
  老乔的行头却也简单,一个布包,里面有推子,剃刀,黑得发光的荡刀布,一块白色的单子,大概还有一把剪子。洗头刮脸要用热水、毛巾各家自备,椅子凳子随便从谁家拿几张来,找个树荫下,就能开起工来。一个庄子,有十几个、几十个要剃头的男人不等,有时还要等人耗时间,往往要一天或几天时间呆在一个村子。中午饭就在各家吃,由各家轮流做,不论好坏。这就有些城里干部待遇了,但却不给饭菜票,比驻队干部还牛。
  以前是人民公社,基本集体出工,后来分田到户,但人都守在一亩三分地上,没有外出打工的,老乔剃头来时找人也好找。男人剃头不算误工,常常是一个人剃头,几个人借机在旁边抽烟聊天,因为各家男人都享受这待遇,自然大家也都没意见,这也可见老乔的好处。老乔家里没女人,他一个人拉扯着儿子,身上却干净利落,脸上的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老乔干活麻利、极有风度,看他白单子一抖,显得那个飘逸潇洒,往脖子上一套,就开始了他的又一个服务对象。老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侃苏修、能嘲美帝,会偏方治病、还会往来古今,听他聊天绝对是个享受。他从不局限某一个方面,顺手拈来但总能勾起大家的谈话欲望。不要小看了看似缺知少识的农村人,他们目光虽然短浅,但却自有井底之蛙的自尊,对人的高低贵贱看得格外分明。我想老乔大概正好符合了他们的崇拜标准:比他们知道得多了那么一点,却不能高高在上。我记忆里剃头匠老乔在的场合总是热热闹闹,是我喜欢湊上去的时候,虽然不能记得当时他们聊天详情,但老乔手不停,渊亭岳峙,口若悬河的气度、风范,却让我的钦佩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农村人不讲究太多,头发不可能是每月都理,这得按老乔的节奏走。老乔承包了好几个大队,在他承包的范围内跑一圈下来,再轮到时,就是你的头发要理的时候了。包村理发每次是不收费的,到剃过年头时一次收齐。每个头次大约是一毛五、两毛钱吧,这样下来,一年也就一、二元钱,好象没有听说谁欠钱的,这也得是老乔的手艺好、人缘好。
  一个村,只有成年男人才能享受上门理发服务。但当时乡里人普遍多产,一家有几个调皮蛋子,头发是个很大的问题。于是几乎有小孩的家都要自力更生。剪刀剪出的“狗啃头”会成为小伙伴们的笑柄,下次死也不肯让家长动剪。于是许多家里便下本钱买来高档家用:理发推子。父亲或是家里长子,便负责起理发的重任,和老乔抢起了生意。不管理发推子下的人的呲牙咧嘴,在“下次就好了”的威逼利诱下,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伟大作品“诞生”了。这样的头在当时颇流行,却也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现实写照。这样倒也催生了不少理发“高手”,至少推子能在头上走得顺溜。但不管怎么样自认为得计,理发推子却也是消耗品,总会变钝,一推子下来能让人哀嚎得“心都碎了”,这样一个好几块钱的东西就变成了废物,让人看得心痛。于是好多人都打起了老乔的主意。老乔的推子永远那么锋利,一定自己会磨。于是闻名全大队的“李春生”事件发生了:有五个男孩子的李春生,在轮到他家派老乔饭时,特地杀了只鸡来款待老乔。酒饱饭足,拿出了变钝了的推子,请老乔费心,帮助磨一磨。“呵呵,我不会磨呀!”老乔就这么脸不红、气不喘地轻松拒绝了,直把李春生气得个半死。但自此,所有人都绝了请老乔磨剪的望,也让我对老乔的崇拜之情上升到顶点。
  老乔的理发功夫一流,我是亲自领教过的。在1986年的时候吧,我还在县城读高中。有一天老乔把理发摊设在了我家里,那天我正好星期天在家休息。母亲说,正好你头发也长了,让乔师傅也替你理一理吧。我便端坐着,享受着少时偶像的服务。我便顺嘴说到了城里的一件新闻:“火车站附近一个人爬到高压线塔上被电死了”,不料老乔说道,“噢,火车站往东才有一条高压线啊!”让我不禁惊出一身泠汗,心想真是高人,但我至今不知道枣阳火车站附近哪里有高压线。我这个头,被老乔细细打理了有半个多小时,用足了精神,显得我精神抖搂,赢得周围人的咂咂称赞。我少年心性,吩咐母亲给了老乔三角钱——县城里我每次剪发的标准,老乔笑咪咪地收下了,让母亲心痛不已,背地里说:“这老乔,大人理个头才二毛呢,也不知让下……”
  后来,我离家上了大学。就在那时候听说老乔瘫痪了,小乔——老乔的儿子,顶替了老乔的工作。后来,听说老乔死了。后来,家乡的理发事业又被另外一个人顶了。再后来,听说没有包村的理发匠了。我问父亲现在理发怎么办?他说,到城里或镇里的理发店,两块钱一个头。我又问为什么没有包村的理发匠了,但我其实在心里是知道答案的:青年人都到外面打工了,整天在家里的只有老人和孩子,实在是养不起包村理发匠了。父亲的眼里没有一点的留恋与感伤,但我固执地认为,这种感觉,全部隐藏他沧桑的面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