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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第3625期   2020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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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四重奏

刘瑾
  从未想过,世界上最为疯狂的弦乐四重奏是在直升机的飞行中上演。当旋翼的轰鸣声,与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一把大提琴演奏的旋律相遇时,究竟能碰撞出怎样的艺术效果?
  以寻常的思维看来,直升机就是一款飞行器,与音乐确实离得遥远,而弦乐四重奏属于室内乐形式,自然与漫天飞翔的直升机也扯不上关系。但大名鼎鼎的德国近代先锋作曲家施托克豪森,却在1993年创作出一部旷世奇作《直升机四重奏》,并于1995年6月26日首演,由四名室内乐演奏家、四名摄影师、四名收音师混音师,搭乘上四架直升机在天空中完美演绎,音乐同时传回萨尔茨堡音乐节演播大厅,全程实况直播,29分钟的时间里,每一位参与的艺术家和听者都经历了一次无以言说的心灵震荡。
  施托克豪森最初对弦乐四重奏并不感兴趣,某个晚上却梦见了自己浮于四架直升机上,每架直升机上乘坐一位弦乐四重奏演奏者。于是他开始打草稿并构思创作,那段时间里他还曾梦见蜜蜂,并坦言:“蜂
  群鸣叫的声音让我着迷。”整个作品听起来也像是一群蜜蜂或鸟儿的嚎叫,他因这个作品而独创了一个乐谱,谱面上每一种乐器都用不同颜色的音符标注,继而扩展为四行乐谱模式,四条线频繁地跳跃,用以模仿鸟在不同路线上的飞翔,据说写作中还融入了直升机的音速特点。
  我把当年的演奏视频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首先吸引我的是荷兰皇家空军飞行表演队“蚱蜢飞行队”,驾驶四架法国产的“云雀”直升机协助演奏,红白蓝的亮色涂装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四名演奏者兴致勃勃登上机舱,摆好乐谱,戴上耳机,架好琴弦,开始一场全新体验。在风的吟唱中,旋翼桨叶渐渐摆动起来,阵阵轰鸣由弱而强,弦乐音渐起,仿佛蜜蜂的嗡嗡声与那旋翼的轰鸣应合起来,一个个音符密密匝匝地抛掷而来,霎时填充了脑海,溢满心间,好像一块带着芥末的蛋糕一下子堵在了嘴里,于是期待在细细的咀嚼中调动所有的味蕾去觉察。
  四架直升机腾空而起,展开身姿在天空翱翔。旋翼的轰鸣与弦乐的演奏声渐炽,我第一次仔细地体会那轰鸣的节奏,从前在外场拍摄报道时,只觉得如震天巨响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当它与略为尖利的小提琴声音合作呈现时,却又自然生动,有一种活泼的劲头令人震慑。四名演奏者在天空中更加忘情地拉动琴弦,他们听不到彼此的声音,只能通过耳机中的节奏信号保持同步,还按照乐谱所示时时发出兴奋的吼叫,于是乐器之声、激越的人声,还有直升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并传送回地面的调音台进行混音,将画面与声音立体融合地展现给现场观众。
  半个小时后,直升机徐徐降落,它的身姿轻盈跃动,每一处部件好像也接受了音乐的问候,不再只是钢筋铁骨的器件,而那弦乐的奏鸣,也融合了旋翼轰鸣的劲道和无畏,多了些刚毅的力度。当然,含在我嘴里的那块别致带着芥末的蛋糕,也慢慢化开,沁到心底的,有一丝刺激,一丝热辣、一丝甘洌,还有一丝眩目、一丝自由的畅快。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直升机的声音,能成为一部音乐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直升机的音速特点,也成为音乐家关注和研究领域。诚实地说,施托克豪森的音乐,的确找不到半点浪漫派而古典派作品的传统,从听觉来说并不完全舒适,只是觉得音与音之间严丝合缝,但又完全出人意料,无以判别音乐的走向,好像是完全背叛了传统,转向了时值、强度、音色、组织整体控制的序列音乐。
  《直升机四重奏》细细听之,乐曲情绪中又有趋于中性风格的工业元素。这一点的溯源,如果越过梅西安再往前挖掘,可以遇见20世纪初的未来主义潮流。1909年,意大利诗人马利内特发表《未来宣言》,表达对陈旧思想和政治艺术传统的痛恨,以及对于速度、科技元素的热爱,比如飞机、汽车和工业化的城镇等,也立刻在艺术界得到回响。比如苏联作曲家莫索洛夫的《钢铁工厂》,美国作曲家安太尔的《机械芭蕾》的音乐和声响,就是高度工业化的象征,在艺术的性情中又带有强烈的规则和秩序气息,与浪漫深沉古典主义曲风截然不同。
  科学的终极是艺术,艺术的终极是科学。直升机是什么?我突然开始更深刻地思考这个问题,施托克豪森《直升机四重奏》带来更多关于直升机的多元面相,它无所不达,无所不能,宛若精灵,可以轻松跨越界限森严的藩篱,在技术、艺术与生活中找寻心性相通的伙伴,为随时随地上演一场质地优良的表演,奉献上自己最独到的见解,或携手相伴优雅共舞,让你从心底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