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家园

张锋
　　十六岁那年，我背着铺盖卷儿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渭南长寿塬，来到陌生的省城求学，开始了我新的人生。时光如水，十几年不知不觉地从眼前流淌而过。岁月似一位不倦的老师，教会了我许多专业以外的人生知识，为人夫、为人父的种种体味，永远新鲜的工厂生活，使我自觉改变了很多，但唯一丝毫不能改变的是我对故乡的眷恋。
　　我的家乡长寿塬，在渭河、尤河和华县高塘沙河三水的环抱之中，北眺丰裕的关中平原，南枕巍巍的秦岭山脉。三水如练，秦岭如黛，独特的地理环境给方圆只有十几公里大的旱塬造就了优越的农耕条件。“见风起露，有苗收一半”的古谚就是这块土地被称作“长寿塬”的历史注脚。
　　故乡像让人刻骨铭心的恋人一样，给了我无尽的思念。我就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每次回家前总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向往。已故作家路遥在他的作品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总是将他的根深深地扎在某一个地方。这句话，似乎使我更加了解了路遥和他那些满含着赤子深情的关于陕北黄土高原的文字。我明白了那块与中国现代史紧紧相连接的古老土地，是他生命之根深植的地方，是他心灵的家园。每当踏在故乡坚实而宽厚的黄土地上，清晨，清新沁人的泥土味让我陶醉，我感受到了在城市生活中所没有的充实与安谧。这一刻，我又一次深刻地理解了路遥，觉得他的所有作品都是那么亲切而又深邃。
　　每次回到家中，年迈的父母亲会像过节一样高兴，两位老人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的样子，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母亲总是一边忙着做我小时候喜欢的吃食，一边絮絮叨叨地给拉着风箱的我发布村里发生的各种新闻和旧事。父亲总是在母亲的指挥下一会儿剥葱、一会儿揽柴火，完成任务后便搬个小板凳坐在跟前，一边吸着我给他买回来的高级香烟，一边笑眯眯地听着我们娘俩拉话，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天真的女儿在新鲜的家园里尽情地疯玩。我相信无言的父亲此时心中溢满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
　　父亲小时候因家里穷没能念几天书，十几岁就到铜川的煤窑当小工，刚解放不久便在县里的粮食部门工作。三十多年漫长的岁月，父亲稳稳当当地走了过来。
　　父亲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孝子。他用自己拿了许多年的三十几块钱的工资赡养老人，给叔父娶亲，供我们兄弟姊妹们上学。父亲宽厚仁爱，以诚待人，辛苦持家的风范赢得了我们的无限敬重。父亲话不多，不似母亲见面后问吃问喝问寒问暖，可他如家乡长寿塬一样深厚的父爱，使我对父亲的了解和敬重一次又一次地加深。每次回家后，父亲便尽可能放下其他事情，出来进去跟着我。当我拉着架子车给家中拉土或给地里送粪时，父亲总是拐着他那双长满鸡眼的脚蹒跚地跟在后面。我告诉他我能干得动，让他在屋里歇着，父亲便说：我可以给你掀车子哩！我知道，他是想和我多说一会儿话，珍惜父子俩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晚上我和父母坐在火炕上，讲我在工厂生活的事情。母亲听着听着就打盹儿睡着了，可父亲却听得极认真。当我再过几个月回家时，父亲会问起上一回没有办好的事情现在可办妥了？常常问得我瞪大眼睛，打心眼里佩服他的记忆力。父亲以他的人生阅历沉淀而成的是非观念，校正着我的工作和生活中对人对事的是非观念，我从心底里感谢我有一位好父亲。父亲的观点浓缩成一句话便是，做人办事一定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这个传统的是非标准，也成了我检验自己办每一件事的标尺。
　　我是我们塬上在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个考上西安航校的学子。这件事给一辈子平平凡凡的父母以极大的慰藉。每当母亲向别人介绍说我娃在阎良的飞机厂里造飞机哩！我便必须得向讨问新鲜的乡邻们讲几句关于飞机如何如何，虽然母亲也听不懂多少，但她在这个时候总是满脸的满足和自豪之情。这一切，使我懂得了一个儿子，特别是当一个让父母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儿子的全部含义。虽然儿子在造飞机，可母亲却没有真正见过飞机。记得有一次妈妈和姐姐来工厂看我，想看一看飞机是啥样子。可门岗不让进，没办法，我只好借了一辆三轮车，拉着她们俩跑到能看到飞机的机场边边上，让她俩美美地远眺了一次飞机的风采。
　　故乡的回忆像酒一样，时间愈久回味愈悠长。
　　每年的三夏大忙时节，我看到金黄的麦浪几天时间便在乡亲们的镰刀和双手之间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片麦茬地；在紧张的夏种之后，不几天便是一行行破土而出的秋苗。这一切，让我的心灵为之震撼。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劳动的伟大与崇高，感受到了劳动的力量和生命的坚韧与绵长。
　　有一年的夏收，当我和父亲正在挥镰挥汗在麦行子里劳作时，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唢呐声。我直腰站在田间正午的阳光里，看到了一幅让我心灵震颤、终生难忘的流动的画面。那是一支乡间迎魂送葬的队伍，在乡间的小路上如蛇一般蠕动：麦收、骄阳、送葬的队伍、亚光白的土布孝麻号衣、吹鼓手的唢呐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光。这一在特定环境下的特殊意象群，向我迎面扑来，给我一种异样的感受。眼前这一切，我觉得那就是一条亘古至今的河流，是生命生生不息、自由流淌的河流。哀曲在那个场景下深沉与悠远，如天籁一般让人为之心颤，人生烦忧在这个时候得到解脱。
　　家乡的夜是十分静谧的，躺在土炕上，夜会静得让你听得见自己热血奔流的声音。这种来自自己生命的喧嚣的特殊体验会让人因惊奇而兴奋。夜会静得让你听得见灵魂和自己的絮语。
　　凡是从农村出来的人，不论他走到天涯海角，这一辈子与农村的千丝万缕的联系都是他永远难以割断的。
　　我爱故乡，是因为故乡有生我养我的父母双亲，有爱我惦记我的兄弟姊妹，有我逝去的童年生活，有我在脑海中永存的关于故乡的全部记忆。
　　故园虽穷，可她是心灵的慰藉。对故乡的思念与回忆，会使我倍加珍惜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因为我肩负了许多的期望。故乡是我精神的粮仓，当我在外面的世界奔忙，身心疲惫的时候，想起故乡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便会有一股力量从我的心底升腾而起；当我失意与不安的时候，故乡会让我陡增许多的勇气和责任；当我困顿和落魄的时候，我会想到我拥有一个爱我的故乡和许多爱我的亲人，心灵深处就不再会有自卑和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