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兰
　　“我爱你，爸爸。”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当面向他说过这句话，我们总是羞于当面说出这种饱含感情的话。就如同他也没说过“我爱你，我的女儿”，可是我明白，他用他的一生，述说着他对我们兄弟姐妹的爱。而今，父亲长眠在故乡的山峁峁上，守护着他熟悉和眷恋的土地，而我，只能在心里重温那些和他有关的记忆。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生都在土地上劳作。近年来，每逢夏收，我总会更加频繁地想起父亲，也会生出跟父亲类似的感叹，如果父亲年轻时有这么好的生产条件，收割都用机器，父亲和母亲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身体也会更好一些，多活些时日。父亲对土地有着很深的感情，见不得土地荒在那里。记得我刚住进现在的小区时，楼下的花圃里满是荒草，父亲辟出一块地种菜，把菜叶果皮等易腐烂的厨余垃圾埋在菜园子里。父亲种出来的是百分百的有机蔬菜，没有农药和化肥，吃起来格外鲜美。后来小区绿化，父亲失去了他的菜园子，我为此感叹很久。每次去户外，遇到一片荒了的田地，我总会向孩子感叹：“这块地如果让外公来种，该有多好啊！”如是几次，再看到荒地，我还没开口，儿子就感慨：“多可惜啊，如果我外公来种这块地，一定种得特别好！”
　　常年的辛苦劳作，累弯了父亲的腰。我在西安上学的时候，开学时父亲送我上火车，好几次都是夜里。火车启动，我从车窗里看见站台上父亲的侧影，像一张拉得半满的弓，总是让我想要流泪。父亲长得并不高大，那半弯的身躯，扛着全家人的生活重担。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父亲依然坚持供我们兄弟姊妹上学，从没有因为家里缺少劳动力而让任何一个孩子辍学回家。他总是说：“只要你们愿意读下去，读到哪一步我和你妈就供到哪一步。”父亲用他最大的努力，托举了我们的人生。
　　父亲是个和气的人。在我记忆里，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我和妹妹只差两岁，我俩印象最深的场景是：父亲从地里收工回来，坐在灶前烧火，我和妹妹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腿上，母亲在灶台上忙活，锅里的热气袅袅上升。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每天的作业都是父亲握着我的小手完成的，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一两个月，直到我能独立书写。我读的第一本连环画是《画皮》，那时我可能上二年级，认的字有限，好多字读错了，父亲却很惊喜地说：“这么好呀，乖乖能认得这么多字了。”我喜欢读书的习惯，就是这样被父亲培养起来的。有时候，父亲拿着家里那本残缺不全的《西游记》给我们念，孩子们紧紧围在他的身边；夏夜里在院子乘凉，父亲摇着蒲扇，带我们认识天上的星星，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那么遥远又那么亲切。
　　在父亲心里，孩子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大事。我单身的时候，有一次把钥匙落在家里了。那时候通讯不便，父亲觉得我刚走时间不长，或许还能赶上我，就一路追着给我送钥匙。不巧的是，那天我倒车出奇地顺利，这样父亲就一直给我送到了厂里。我家离厂区约60公里，虽不算远，可是要步行40分钟到小镇上坐车，中间还要倒两次车，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五六个小时，何况那时候的交通远没有今天这样便捷。我到宿舍不久，父亲也赶到了，把钥匙给我他就返回了。当时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只是一串钥匙，即使没有也不碍事，可是父亲心里着急，要交到我手里他才放心。记得当时送走父亲之后我就哭了，此刻，当我写到这里，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我似乎又看见了烈日下父亲匆忙赶路的身影……
　　父亲一生与人为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虽然我们也过得拮据，可是堂哥上学时来找父亲借钱，父亲总不会让他空手回去，他说孩子上学不能耽误。过年时家里杀了猪，乡亲邻居来买肉，有些人家赊账几十年，父亲从来不催还。村里人闹了矛盾，常找父亲去调解，父亲也总是尽力解劝，消除当事人之间的隔阂。提起我的父亲，乡亲们总会说：“你爸是个好人哪。”
　　随着我们兄弟姊妹6人一个个长大成家，父母也日渐老去。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一直在田地里劳作，直到我母亲病倒在床，父亲照顾了母亲4年，下地的时候才少了。母亲走后，父亲的身体一下子垮下去，那两年里频繁地进出医院。但他是个豁达的人，病得很重的时候，还安慰我看开些。记得那年他胆管阻塞，人黄得像一张纸，手术前，在医院走廊上，他让我不要哭，说人总有那么一天，没啥大不了的。所幸那一次父亲挺过来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我常常回去看他，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走下坡路，我心里其实是煎熬的，回忆起来却也格外幸福。我的邮箱里一直保存着我那时写给好友的一封信，其中就有提到那段生活：“我每周去看我爸，帮他洗洗衣服洗洗头，父女相对，安静中自有一番温馨在，我想，我爸这么大年龄了，还能生活自理，还能安静地看书，对我而言，也是福气。”父亲一生刚强，凡事不爱麻烦别人，即使这别人是自己的儿女。可是那时候，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每次我离开他时，他送我出去，眼神里都是依恋，依稀还有泪光闪烁。这可能就是人常说的：“人老了，眼窝子就浅。”想来，那是他知道时日无多，因而对人生格外留恋吧。
　　偶尔我会梦到他，梦里他依然健康和蔼。有时我想，或许他怕我母亲在那边寂寞，所以跟过去陪她，继续照料她。有时候，我突发奇想，希望真的有来世，到那时，希望我还能遇到他，最好能和他角色互换，让我也当一回他的父亲，回报这无尽的爱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