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凡
　　元稹在《离思》里写道：“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王老师离开的第十二天了。我坐在窗前，仿佛也置身江边，就像那两三棵树一样静立着，与这一树绿叶共度残春。窗外是阴翳的天空，我想为王老师写点什么。
　　我试图在他陪着我游历过的二十余载人间岁月中抓住漫漶的光阴。梦回偏远的村落，王老师和他的小院子，仿佛天边的一轮圆月，在清冷的夜里给我最皎洁的光明。上了大学以后，我只能趁寒暑假的间隙回家看王老师。每次临近小院，匆匆推开木门，大声地喊着：“外公，外公，我回来了！”音量大得穷尽我的气力，仿佛可以穿越整个小村落。王老师耳朵不好，我得叫上几遍才能听见。他或在樱桃树下，转过身来对我笑着说：“乖乖，你回来了嗬！”或在厨房中，端着他的搪瓷茶杯匆匆来到阶梯上：“累不累，喝点水。”如今，每每想到我能再回到小院里，能再推开木门，却再也不能大声地喊：“外公，外公，我回来了！”眼泪便不听话地往下流。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却又那么真实，真实到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瘦弱不堪的样子还停留在脑海中。
　　去年三月，成都的天气还有些阴冷萧瑟，接到姐姐的电话说外公住院了，有些严重，小县城的医疗水平有限，想把他接到市里去。还说外公不想让我知道，怕影响我工作。我着急地和妈妈通了电话，妈妈安慰我说只是小问题，去市里做个小手术就会没事。很快，王老师被接到了姐姐那里，前前后后做检查花了十余天，最终确诊是肺癌晚期。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姐姐说外公年纪大了，医生不建议化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去年清明假期，我回了一次家。临近小院，匆匆推开木门，大声喊着：“外公，外公，我回来了！”王老师安静地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那天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他的身上，他已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是笑着冲我招手：“乖乖……你回来了嗬。”说话都已经吃力。向来整洁的人，指甲却已经很长。我说：“我给你剪指甲吧外公”。王老师点了点头。近些年王老师眼睛渐渐看不清了，所以每个寒暑假回家我都会给王老师剪指甲，以前给他剪的时候他会一边说着：“不用剪，我用磨石磨一下就好”，一边又听话地把手伸给我。他不愿意家人给他剪，一定是在等我吧。我仔仔细细地为王老师剪了指甲，来来回回磨得圆润，生怕他刮到自己。
　　王老师怕冷，我们生了火，围着火炉，他很嗜睡。他总是闭着眼睛，我和姐姐坐在他身边讲儿时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我给王老师洗脸，他笑着说：“老了老了，又变成小孩子了，小时候我给你们洗，现在换成你们给我洗咯。”离开的那天早晨，我去跟王老师告别，握着他的手：“外公，我走了，你要多吃点饭，等五一了我又回来看你。”王老师点点头：“要是疫情不允许就不要回来了，我有你外婆、你爸妈照顾，你要好好上班，不要耽误工作。”还不忘记让外婆煮几颗鸡蛋给我带着路上吃。那是王老师最后一次见我。
　　后来打电话回家，妈妈说外公没事，让我好好上班，等有时间了再回。五月二日，接到姐姐电话说外公走了，妈妈不想告诉我，怕影响我工作。放下电话愣了几分钟，没有来得及哭，赶紧提申请回家。骑着自行车，我的眼泪不听话地往下落。那天很热，阳光炫得人头晕。
　　五月三日，匆匆回家。“路近城南已怕行”，临近小院，路边坐了许多熟悉的陌生的人，爸爸和舅舅在门口迎接客人。小院里也坐了很多人，白色的孝衣映入眼帘。妈妈让我们换了衣服，给外公烧一点纸钱。我跪在王老师的灵柩前，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抬头看着他的遗像，他笑得那样慈祥，却再也不会和我说一句话。钉棺前他们打开棺椁让我们看了王老师最后一眼，他那样安详地躺着，没有痛苦的神色，王老师的最后一面，定格在了那里。我一遍遍地喊着“外公”，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第二天王老师入了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我在他的墓前放了一朵刺梨花，和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知道时间会悄悄从指尖溜走，也知道终究有一天会长大，会去经历悲欢离合。成长的路途中本就是注定要去经历阴晴圆缺的。自然的规律面前，人的眼泪亦是徒劳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王老师陪伴我走过了二十余个春秋，以后的路，我不能再拉着他的手一起走了。
　　带不走家乡的一抔黄土，那就将回忆装入行囊吧。回来后的时间里，我时常想起小院里的时光，想起每次推开那扇木门，大声喊着外公的场景；想起王老师慈祥地笑着说“乖乖你回来了”；想起我在樱桃树下写作业，王老师悄悄摘一把樱桃递给我；想起王老师给我讲着每一个药方，陈皮、青皮、紫苏、茯苓；想起王老师在院子里扫地，我缠着他给我绷皮筋跳绳，他便给我想了办法把皮筋绷在两棵树之间；想起夏天的夜晚王老师带着我站在院子里看星星；想起冬天的早晨我们追赶着阳光吃早饭；想起每个寒暑假他偷偷给我塞钱，让我不要告诉妈妈，自己留着花；想起要远行的每个早晨他给我煮的鸡蛋……
　　我知道王老师一定也希望我开心快乐，所以我会把我们之间的回忆做成最坚固的桨，扬起我人生的风帆，记着他对我的嘱托，好好工作，认真生活。我知道王老师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来陪伴我了，他化作了天边的圆月，在清冷黑暗的夜里给予我最皎洁的光明，有月亮，前路再黑我也不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