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与他的湖 2022-06-10 

  

于凯
  先讲一个希腊人。2500年前,第欧根尼(Diogenes)生于黑海边,留着长胡子,一手执木杖、一手拿讨饭袋子,睡木桶里,人们讥讽他活得像条狗,他也不恼,因此得名“犬儒”。柏拉图见他在河边洗莴苣,便说:“如果你向狄奥尼修(贵族首领)献句殷勤,便不必洗莴苣了。”第欧根尼回道:“如果你会洗莴苣,便不必向他献殷勤了。”又一次,第欧根尼去柏拉图家做客,踩着地毯便说:“我踩在了柏拉图的虚荣心上。”当然,最著名的是他与亚历山大大帝的对话,第欧根尼在晒太阳,亚历山大走过来说:“我已征服世界,你可以向我祈求任何恩赐。”
  “仅请你站到一边,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亚历山大叹道,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是第欧根尼。如此,世界上或只有两种人,若亚历山大、若第欧根尼。
  梭罗正是后者。《瓦尔登湖》很具欺骗性,书名清新、内容生涩,积灰者多、读完者寡。如果你知梭罗是第欧根尼门下“走狗”,便豁然。为了阐述自己古典犬儒主义者之内核,他请来了各式高手:希腊神话诸神、英国云游诗人、印度教的毗湿奴、儒家的孔圣人。梭罗一边穿插于书页的各色神话故事、诗歌骈文、宗教唱诗中,一边沉浸在自我的瓦尔登湖里,愈发深邃、自说自话,全不顾读者挠头、扔书而走。
  梭罗论生活。他看人们日常生活似比希腊大神赫拉克勒斯的12项艰巨任务更甚,全因囿于世俗、患得患失。他写真正意义的生活,必需品只有食物、遮蔽处、衣服和燃料,比之第欧根尼的木杖、讨饭袋子、木桶不多一毫。瓦尔登湖便是他的实践之所,从1845年7月到1847年9月,他告知民众,只需 61.9975美元(书内完整记录了期间的收支账目)便可在瓦尔登湖盖木屋、种豆子、钓湖鱼,安然生活800余天,而不必接受时尚的炙烤与人为的烦恼,以致无法摘取人生更精美的果实。
  梭罗论读书与交友。他看书籍是世世代代和一切国家最好的继承,亚历山大征服世界时随身携带的《伊利亚特》,我们也应时刻带在身边。书籍没有利益诉求,却带给我们启迪与激励,把我们驱赶得像牛一样奔跑。我们必须踮起脚尖,将最机敏、最清醒的时光献给书籍,才能称之为阅读。
  他亦喜交友,却常感坐在一张有着大量佳肴和美酒的桌旁,受到极尽丰盛招待,却没有诚意和真情,须饿着肚子离开。他更喜欢在瓦尔登湖木屋后面的松树林接待朋友,一边在松枝燃起的火光里跟孔子聊着德不孤、必有邻(孔孟讲出世入世、老庄谈逍遥齐物,梭罗更应去请庄子、郭象、阮籍、陶潜),一边看着碳火里热胀的玉米和面包,再不觉字眼和思想的逼仄。
  总之,他反复唱念:从前生活过一个牧羊人,他的思想如高山般崇高,他身边的羊群每小时都在吃草。
  这是梭罗的精神世界,是瓦尔登湖之水。
  梭罗热爱自然。从书中删去他各种论断的晦涩文字,单从《湖泊》《冬季的湖泊》《春天》等章节,确能感受到瓦尔登湖的美:
  夏季——“我愿把午夜时光消磨在瓦尔登湖的小船里。当船在轻柔的夜风中飘荡,四周是猫头鹰和狐狸的夜曲,船下四周游动着几千条小鲈鱼和小银鱼,在月光下它们用尾巴在水面上撩起点点涟漪。我拽着的钓线,时而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特别是在深沉沉的夜里,当你的思绪驰骋在浩瀚的宇宙中时,却感到了这种轻微的抽动,这钓线仿佛是我和宇宙的联线,我仿佛在此刻成为了宇宙里的一条小鱼。”
  冬季——“有一次我为了捕捉鱼而在冰上凿洞,上岸的时候,我把斧子扔回了冰面,但是,仿佛有了什么妖魔鬼怪,斧子溜出四五杆远后正好落进了冰洞里,那里的水有25英尺深。出于好奇我平躺在冰面上往洞里张望,看到那把斧子头朝下稍偏一点地立在湖底,斧柄直直地随着湖水的节奏微微晃动;如果我不去动它,它可能会一直立在那里晃动,直到岁月使它腐朽。”
  在沉静瓦尔登湖边,他写道:“我的梦想,不是去装点诗行。我无法比居住在瓦尔登,更接近上帝和天堂。我是它的右岸,是它的水和沙,它幽深的胜地,高据在我心。”
  这是梭罗的物质世界,是瓦尔登湖之岸。
  回看亚历山大与第欧根尼,思想世界上或有第三种人?既不鄙夷、逃避世间的凡俗,亦能看到、追求精神的沉静?
  他说,爱我所爱,但知我所爱皆如朝露。他又说,我必然会遭遇负义、无礼、背信与自私自利,因此我需认真过好每一天。
  他说了最广为人知的一句:真正的勇气是知道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他们生活在亚历山大与第欧根尼之间,观察着凡俗、琢磨着真相、热爱着生活。在古希腊哲学体系里,称之为斯多葛;在中国哲学里称之为内圣外王;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则成了人生海海。
  只是,对很多困顿凡俗之人而言,稍稍有些困难的一个问题是:
  人生的真相是什么?或曰,你的瓦尔登湖,在哪?